遗憾的是,今天这样的“眼”越来越难觅。近日,记者走近广州为数不多的两位满洲窗修复制作匠人,看看在他们的巧手之下,岭南建筑的这双眼如何再次焕发迷人的光彩。
陈家祠附近的芦荻街是闹中取静的西关老城区,任斌强的家就在这里。他除了是广州市书法家协会副主席、广州羊城书法研究会副会长、广州致公书画院副院长,还有另一个少为人知的身份——一位从事了十多年满洲窗制作的能工巧匠。
走进任斌强的家,客厅通向阳台的门窗上皆装饰满洲窗。门是套蓝玻璃蚀白,上面是恩师连登描绘杭州西湖美景的诗句,门两旁的窗户则是套蓝、套绿留青阳纹的花鸟、山水斗方小品,无不显露主人的风雅。
任斌强介绍,满洲窗的材料为进口套色玻璃,厚度一般在3毫米左右。要将颜色玻璃吹至0.1毫米甚至0.05毫米超薄球,剪开摊平贴在白玻璃上,制成夹层套色玻璃。玻璃的制作工艺有酸蚀刻、车花、磨砂和吹砂等工艺,以酸蚀刻成本最高、工艺最复杂,效果最丰富,档次也最高。如今,我们看到多为满洲窗元素,而非地道的满洲窗。
书画、广彩瓷、满洲窗填满任斌强的居住空间,也组成了他的大半辈子。62岁的任斌强从15岁起师从岭南书画名家连登,学习中国书画,40多年不辍,有着深厚的国画功底和艺术造诣。“1976年开始做广彩,1996年在增城专做出口广彩瓷,2003年开始做满洲窗。”他说。
从纸到瓷器,再到玻璃,任斌强把对书画的热爱铺陈在不同的材料上。酸溶液与彩色玻璃的化学反应,即蚀刻的过程,形成了玻璃画芯上千变万化的图案,他把这一过程称之为做减法,只有雕,没有塑。

与传统工匠制作的图样不同,作为书画家的任斌强追求的是尽可能在玻璃上呈现国画的细腻。“以前分工比较细,画师出图,工匠依图样做,创造性上会比较欠缺。”任斌强既精通国画,又掌握蚀刻工艺,因而他手下的画芯,往往艺术水平更高。
不同浓度的酸性溶液、不同程度的腐蚀时间,让画面产生深浅、浓淡、明暗、虚实的变化,把国画中物的远近、阴阳、向背反映出来。一般而言,他一个星期只能完成一件作品。尽管耗费时间长,但这样的精品,仍有不少人愿意等。
在一位满洲窗“重度发烧友”黄先生的家中,门窗、隔断、屏风、摆件上……就有不少任斌强的作品。黄先生自幼在西关出生长大,有浓浓的满洲窗情结,甚至会在游历欧洲之时,遍寻进口套色玻璃的手工坊。一次偶然,他在一家画廊看到任斌强制作的满洲窗,喜出望外。他还联系上远在意大利的一家手工坊,为任斌强找到了更优的进口材料。
“四季平安诸事如意,一生富贵神仙吉祥”,黄先生家中有这样一副满洲窗对屏,任斌强设计了宝瓶、月桂、如意、佛手、寿桃、南天竹、水仙、橘子、琴等带有美好寓意的图案呼应对屏的联文寓意,他认为,这正是做好满洲窗最关键的点,即画芯创作能力。
从书画家到满洲窗制作,任斌强说,他更多的是玩的心态,为愉悦自己。
“玩”字背后是“会玩”“愿玩”。“会玩”是出自他年幼时就接触满洲窗的机缘。任斌强的父亲任昌在泮溪酒家工作,在这里,他得以时常观摩迎宾楼里的满洲窗精品,正是由于这样的机缘,让他深深地喜欢上了这满洲窗制作这门技艺。
而“愿玩”则出自他想把这项工艺保存下去的使命感。“我们家族来自鹤山,有靠手艺吃饭的传统,上一辈是学印刷、学做点心,到我这里就是学国画、广彩、满洲窗。”到了不惑之年的任斌强,明知做满洲窗是一件在经济上低回报率的事,骨子里依然有手艺人执着于一技的“痴”。
“出了岭南,广式满洲窗就看不到了,但很少有人愿意去做。看着这项岭南独门技艺即将湮没无闻,我就想试着把这项工艺保存下去。”任斌强说,“手艺这个东西,就像一件‘破棉袄’,没有那么光鲜,但起码可以遮风保暖。”
在距离泮溪酒家36公里远的番禺南村镇,有一座有着150年历史的岭南古园林,它就是广东四大名园之一的余荫山房。
余荫山房夜景,广州日报资料图
这里旧时文教昌盛、经济富足、人才辈出,至今仍遗存古民居群、祠堂群,住在这里的大户人家、富商在上下九路、第十甫路都有商铺。满洲窗,为这里的深宅大院带来了更多鲜艳色彩。
来过余荫山房的游客都对园内各式各样、亮丽多彩的花窗印象深刻,这便是远近闻名的满洲窗。如深柳堂的葵式满洲窗,镶嵌六角形蓝白进口玻璃,中间装饰红底白色花卉内胆,设计精美,巧妙绝伦。
余荫山房,阳光照射玻璃,青砖墙上呈现五彩斑斓的光影
因饱经岁月风霜,这里满洲窗的玻璃和窗格等存在不同程度的破损现象。由于历史原因和建筑功能改变,余荫山房部分门窗缺失,影响了古建筑风貌的完整性。2015年开始,余荫山房管理处启动门窗修复工作,对园区内缺失的屏门、窗扇分批实施修复。匠人吴广标承担了该园区满洲窗的修缮工作。
吴广标从小在广州长大,时常在荔湾游玩,被满洲窗的魅力所吸引。吴广标表示,20世纪七八十年代,很多老建筑物件被收购,修复后销至海外,其中就包括满洲窗,投身古玩古建筑行业的吴广标也学会了车刻工艺、打砂、内胆蚀刻银光工艺等满洲窗制作工艺。
拼接入榫
打磨玻璃
吴广标说,完成一扇满洲窗的修复并非易事,套色玻璃的材料需要从欧洲进口,确定窗户设计稿、开料、雕刻玻璃的制作、拼接入榫,每一道工序都需要耐心与细致。“制作满洲窗时,玻璃内胆蚀银光工艺尤为关键,在薄如蝉翼的有色玻璃层进行精微雕刻,离不开一种浸泡玻璃的药水,药水需随用随调配。”
满洲窗之美,多半源于彩色玻璃。吴广标认为,满洲窗玻璃色彩搭配是有一套很科学的体系,很讲究审美。如厅堂的玻璃颜色可配得浓重花俏一些,书房则要配得清雅一点。
正是在吴广标团队巧手之下,余荫山房这座古园林之窗焕发出新的光彩。如今由吴广标团队制作的“蝶恋花”“木棉花”满洲窗已成为瑜园的新景点。
当阳光穿过厅堂,室内光影交错,美轮美奂,很多游人被投影在屋内地面、墙面上五彩斑斓的光影所吸引,而这正是满洲窗的魅力所在。
中国传统故事与进口玻璃的融合,体现了岭南文化的创新和包容精神
在瑜园西北厢房一二层,记者见到修复完成的两组“木棉花”满洲窗,鲜艳硕大的“木棉”满屏盛开,尽现岭南风采。
“修复难度很大,由于窗户木棂条都是曲线的,相应的,玻璃也要做出弧度,在昂贵的进口套色玻璃上开出如此大弧度,稍有不慎,整块玻璃就会废掉。”说起木棉花满洲窗的修缮,吴广标感慨良多。
由于木棉花窗的花瓣形状线条突变较大,裁12块花芯就废了30块玻璃,套色玻璃进口价格为7000元/平方米,“这些玻璃对于我们来说像金子一样贵重。过去从没有这样高的损耗率。”
与余荫山房结缘的这一次满洲窗修复项目,也让吴广标更深刻地理解了尊重传统的价值,满洲窗所包含的美学、工艺手法是传统匠人的创造,“尊重传统,才能让满洲窗焕发生命力。”
关于广式满洲窗的起源有两种说法:有人认为是受满人的生活习俗影响,与清代广州驻防八旗有关;也有人认为满洲窗应写作满周窗,表示包括窗户中心的画芯和旁边的衬底小格都用玻璃镶嵌之意。
玻璃的颜色大多采用红色、黄色、蓝色、绿色为主,画芯作为满洲窗的视觉中心,题材内容以书法、人物、花鸟、鱼虫、青铜器、吉祥图案为主,通常以木质棂条构成,包括直子衬底和曲子衬底,但更多为曲子衬底,曲线采用分段拼接形成,灵动如弯曲的绳子。
地道的满洲窗摸上去玻璃要稍微有些晃动,这是为了给衬底的热胀冷缩留空间,工匠不会把玻璃嵌满衬底的凹槽。
满洲窗作为中西合璧的产物,自19世纪便受到富商们喜爱,从西关荔枝湾一带开始流行。19世纪至今,广州越来越多设计者将满洲窗融入于设计当中,如广州博物馆、白天鹅宾馆等。
“让城市留下记忆,让人们记住乡愁”,传承弘扬岭南建筑文化,离不开一群群独具匠心的古建修缮人,他们是岭南古建守护者之一。
匠人之气,发乎于心,寄乎于手。他们穷其一生娴于一技,灵巧的手指、粗粝的关节、厚实的手掌……一双双手诠释匠人的一生,赋予建筑新生,守护城市记忆。
来源:广州日报